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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夫卡《骑桶者》新解

  • 投稿赵勇
  • 更新时间2015-08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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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如有专家指出的那样,卡夫卡的小说在处理虚构与现实关系时,“主人公对幻想与真实边际的跨越是直截了当、不容分说的”,“他的故事从总体上说是荒诞的,夸张变形的”,这种小说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自由穿梭,在意旨的表达上往往充满了象征性、隐喻性、模糊性,犹如一张五光十色、变化无穷的拼图,可以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读。迄今为止,对卡夫卡《骑桶者》主旨的解读基本局限在“人与世界的不可通融性”“人的异化”等方面,即使有所争论,也是围绕这些方面来展开。笔者认为,小说《骑桶者》暗含着另一种尚未被评论家所注意到的意旨,即对于宗教的思考和讽喻。卡夫卡通过对生存现状和宗教拯救之间的思考,指出现代人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已经成为无家可归的悬浮的“骑桶者”,全面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残酷与绝望。

一、对天空与宗教的讽喻

《骑桶者》是以第一人称写作的小说,“我”在小说中主要是针对“借煤”一事表达所思所感,并与他人进行交流。但小说中也有不多的几句直接表述“我”对世界的观感的话语,集中指向宗教,值得留意。比如:“煤店老板虽说非常生气,但在十诫之一‘不可杀人’的光辉照耀下,也将不得不把一铲煤投进我的煤桶。”此处,将基督教中“摩西十诫”第六诫“不可杀人”搬出来,并形容为“光辉照耀”,似乎对宗教及其道德信仰颇有信心,认为煤店老板“不得不将一铲煤投进我的煤桶”。但后来的事实恰好相反,煤店老板不仅没有给我一铲煤,甚至连听都没听到“我”的哀告与恳求,没有怜悯、倾听的可能性。这一事实与“光辉照耀下”的宗教希望形成鲜明对比,有明显的反讽色彩。小说中还有一处关于宗教的反讽:“……钱我当然是要全数照付的,不过我不能马上付,不能马上。“不能马上”这两个词多么像钟声啊,它们和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,又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!”“不能马上付,不能马上”,写的是“我”对煤店老板的恳求与呼吁,但这样一句话,偏偏与“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”,结果是店老板根本没有被“我”打动,甚至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呼告,有明显的讽刺意味。教堂的钟声代表着基督教的神圣与神秘,代表着基督教对大地上人群的抚慰,但它竟然和“我”的呼告融为一体,变成了一种完全无效的行为,这是不是在讽刺宗教的失效与无效?而且偏偏和钟声融合的那句话是“不能马上。‘不能马上’这两个词多么像钟声啊”,钟声所代表的是宗教给人提供彼岸的希望、天堂的希望,是遥远的,是“不能马上”实现的一种抚慰与希望,“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!”

如果说基督教给人带来的是对于上天的希望,代表的是通向苍天和神灵的信仰,是对人最终获得拯救的信仰,那么,这种信仰在西方现代社会,已经开始瓦解和溃散。卡夫卡所钟爱的哲学家尼采有一句名言“上帝已经死了”,彼岸的抚慰与拯救已经不复存在。利奥·斯特劳斯在解释西方现代性时曾说:“什么是现代性的特性呢?按照一种相当通俗的说法,现代性是一种世俗化了的圣经信仰。”哲学家陈嘉映则指出:“西方的现代性进程展现为一种韦伯所刻画的‘祛魅’过程,即宗教世界观的逐渐瓦解与消除,世界摆脱了制度化的教会的控制和影响,逐步走向世俗化的过程。”卡夫卡所处的西方现代社会,失去了基督教对于人心和信仰的控制与维系,宗教成了让人产生“错觉”的钟声,“不能马上”实现也不可能实现的希望。

宗教信仰是终极信仰,指向的是天空与神灵;宗教的瓦解,也就是“天空”的瓦解。加缪曾把西方启蒙运动以来反抗宗教统治的思想文化运动,称为“一次反对上天的漫长远征”,就是此意。明乎此,我们就不难理解短短的《骑桶者》中为什么多次出现对于苍天的讽刺了:“天空成了一面银灰色的盾牌,挡住向苍天求助的人。”“天空”本身已是“银灰色的盾牌”,挡住了向它祷告与求助的人。在这样一个“煤全部烧光了;煤桶空了;煤铲也没有用了;火炉里透出寒气,灌得满屋冰凉”的严寒冷酷的大地之上,“天空”已是最终的希望,但它也破灭了,甚至它本身成了“盾牌”,在扼杀着希望!那么,大地上的希望何在呢?小说中有一句很讽刺的话:“煤店老板对我来说不啻是天空中的太阳。”但这个“太阳”显然是虚妄的,带来的只有更多的人世的寒冷。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——“我得弄些煤来烧;我可不能活活冻死;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炉,我的面前是同样冷酷的天空,因此我必须快马加鞭,在它们之间奔驰”。

背后的“冷酷的火炉”,是现实的生存处境,代指严寒的大地;“同样冷酷的天空”,则代指宗教瓦解和破灭后的信仰与希望。“骑桶人”就是这样“快马加鞭,在它们之间奔驰”,奔向一个绝望的终点。小说结尾:“就这样,我浮升到冰山区域,永远消失,不复再见。”向上的飘升只会升向天空,为何却又到达了比大地更加严寒的“冰山”了呢?关于这一句,北大博士胡少卿分析道:

小说最后一句视点的变化意味深长。小说的叙述人一直是“我”,都是从“我”的视角来写的,但在“我浮升到冰山区域,永远消失,不复再见”的这一刻,小说的视点其实已经从“我”转化为地上人的视点。“我”每天都可以见到自己,不会永远消失,只有从地面人的视点来看,“我”才会永远消失。这个“永远消失”有点像赌气的孩子,而这个视点的转移似乎也可以看作是“我”彻底弃绝世界、与世界割断联系的暗示。

笔者认为,卡夫卡在此处应是以“冰山”喻指“天空”,即前文写到的“同样冷酷的天空”;向上飘升所抵达的“天空”已经异化,骑桶者向上飘升所得到的不是蓝天、阳光和白云,而是与“天空”一样高远的“冰山”,它比缺煤的大地还要寒冷,彻底击碎了人的希望。可以说,由“天空”所代表的宗教信仰和终极的希望也是虚妄的,它本身就是绝望和寒冷的来源(即“冰山”)。这一描写,破除了人通过宗教信仰和其他哲学方式“逃向苍天”的可能性。在卡夫卡这里,人在天地之间的生存,是彻底绝望的。

二、如何理解“骑桶”与“骑桶者”

《骑桶者》一文中最有特点、最有想象力的描写,莫过于“骑桶”行为本身。关于“骑桶”的原因、目的以及卡夫卡为什么要写“骑桶”,专家们都提出了各自的解释,归纳起来,有以下两种:一是认为“他选择飞翔这种方式是因为害怕失败,所以他飞着去,并且随时准备撤走”,认为“‘骑桶者’之所以‘骑桶’,是因为他的恐惧心理。‘我’害怕讨煤被拒绝,所以选择了‘骑桶’这样特殊的方式,如果被拒绝,就可以快速地离开”;二是认为“骑桶的第一目的是为了迅速去,而不是为了去了以后迅速离开”,“把空桶骑过去而不是提过去,也是为说服煤铺老板提供一个有力的证据”。表述虽然有所不同,但最终都指向了骑桶者所象征的“异化”问题。结合这篇小说对宗教和天空的讽喻,笔者认为:卡夫卡借助“骑桶”这一行为,象征性地描写了人在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无可依归的绝境。

“骑桶”行为本身有以下几个特征:其一,“骑桶”是一种一无所有的状态,象征着匮乏与绝望。“我的煤桶已经空了,因此我可以骑着它来到这里”,大地是寒冷而严酷的,“我”早己没有了可以获取光和热的煤,我的“煤桶”中空空如也,很轻,因此我能骑着它飞翔。其二,“骑桶”是一种悬浮不定、无处可去的中间状态。“它以均匀的速度穿过冰凉的街道;我时常被升到二层楼那么高;但是我从未下降到齐房屋大门那么低”,骑桶者既不能脚踏大地,又不能飞上云空,只能悬在半空,无可依归。如果说大地象征着现实的生活与处境,天空象征着宗教与终极的信仰、希望,那么,骑桶人就是一个既不能回归现实的大地又不能皈依高远的天空的人。其三,“骑桶”是一种流浪不定、没有存在感的状态。“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炉,我的面前是同样冷酷的天空,因此我必须快马加鞭,在它们之间奔驰”,现实的处境让人绝望和逃离,但逃离之后的追寻与流浪是如此的漂浮无定,没有存在的根据:“我的煤桶虽然有着一匹良种坐骑所具有的一切优点;但它没有抵抗力;它太轻了;一条妇女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起来”,骑桶者被妇女用裙子随意一扇,便升向了“冰山”,“完全消失”,这种存在的状态是一种无根可据、无家可归的浮萍状态,象征着人的存在感的空虚、浮幻,人成了随风而逝的人。其四,“骑桶”本身是不现实的,与真实相背离的,荒诞的。人成了“骑桶者”,这一现象隐喻了人的存在的荒诞性。

“小说就是通过一些想象的人物对存在进行的思考”(米兰-昆德拉语),这句话道出了西方现代小说的某种重要创作倾向。“骑桶者”这一形象,表现了现代人无根无据、浮泛轻飘的存在感,表现了现实生活的荒诞和离奇,象征了在天地之间无可逃遁、无处可去、随风而逝的人的存在。

三、在天地之间陷入绝境的人

卡夫卡曾说:“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:我在摧毁一切障碍。在我的手杖上则是:一切障碍在摧毁我。共同的是这个‘一切’。”如何理解这句话中的“一切”呢?笔者认为,它是指包括人在内的整个世界和它的存在。也就是说,这个“一切”既包括了现实的生活、大地之上的人的存在,也包括了卡夫卡对天空以及与天空相关的宗教信仰的思考。所有的这一切都在“摧毁我”,这就是卡夫卡对人的存在的思考与判断。

现实总有其残酷的一面。对《骑桶者》的解读,无论是着眼于人的“异化”,还是探讨“人与世界的不可通融性”、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障碍、人的孤独无助,都只是着眼于现实人生,着眼于此岸的希望的可能性。这种解读揭示了卡夫卡对现实生活的绝望之评判。但是,《骑桶者》中更重要的视野是对天空以及天空背后所关联的宗教、彼岸之拯救的嘲讽与否定。只有看到这一点,才能把握住卡夫卡在《骑桶者》中对“一切”的绝望。

现实中的“煤桶”象征人的生存的温暖与希望,而它已经空了,现世已不适于人居。于是人只好带着空空如也的煤桶,悬浮在天地之间。然而更严峻与残酷的是,随着现代社会中宗教的瓦解与涣散,人无法通过信仰的力量、宗教的力量来维持生存的希望,通向天堂的路途已经关闭。在天地之间的“骑桶者”,既无法生存于大地之上,也无法“逃向天空”,获得最终的拯救。人在天地之间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、生存之源、价值之根,无可依归,无处收容,连对彼岸的希望也破灭了,只能“浮升到冰山区域,永远消失,不复再见”,最终陷入了绝境。

也许,比“人与世界的不通融性”更严峻的是,人与世界之间的相逆性。“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炉,我的面前是同样冷酷的天空”,“一切障碍在摧毁我”,世界本身成了对人的存在的否定与摧毁。通过《骑桶者》光怪陆离、如同噩梦般的描写,我们可以听到卡夫卡在20世纪初资本主义世界里,发出的一声最凄凉、最彻底、最绝望的呼喊。

(湖南省长沙市明德中学410008)